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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岛官网最高丧失数万万被金融茶暴雷套住的闽南小镇
发布时间:2024-11-03 12:19:09

  一辆满载着小青柑的红色大卡车刚刚抵达福建安溪西坪镇,镇上的人骑着小电驴和摩托车紧随其后。卡车挤过几道弯,停在了祠堂广场。广场入口几乎被堵住,只留了条狭小的通道。

  文琴看着这个场景,熟悉的柑橘味道把她拉回去年:每天十个小时的劳作,手工将小青柑掏空沥水,按皮重1.8元/斤卖给茶商,最后挣了一万多。

  今年6月,文琴听亲友介绍,掏空家底买了泛茶——这是一款以茶叶为名的“理财产品”。所有人都告诉她,泛茶的老板是西坪老乡,产品稳,回报高,只需要一两个月,就能赚到过去一年的收入,他们都买了。

  如同过去任何一桩庞氏骗局暴雷的结局一样,这个在小镇酝酿的梦境一夜之间破碎了。8月3日,泛茶发布公告:公司大量资金被限制,经商议,将对公司进行债务或股权重组。

  大部分常年住在山里的西坪人,不知道重组意味着什么。他们只知道,上家一夜之间都不回消息了,镇上的泛茶店全都大门紧闭,远在广州的总公司也是如此。

  像一场狂欢节结束,金钱和梦境轮番刺激过后,小镇只剩一片狼藉。被剩下的人们留在原地,漫无目的地翻找还有什么能用的东西。

  她今年76岁。在她年轻时,山上都是茶园。她是茶场女工,丈夫是镇上的小队长,带队在管辖的片区为茶田、茶场开路。

  安溪是中国著名的铁观音之乡,茶叶是当地的主要经济来源。不夸张地说,通往西坪镇的路,是被茶叶铺就的。

  有关茶的历史,西坪人的答案基本一致:清朝时期,这里发现了铁观音的母树。初期,西坪最古老的茶行之一“梅记茶行”成为整个安溪县最大的茶行。安溪产的铁观音,一半以上经由梅记茶行销往国外。

  1985年之后,西坪拥有茶叶加工公司120多家,在海内外各地则有几千家茶叶联营公司或茶行。到了1996年,西坪镇拥有茶企 150多家,其中生产规模较大的企业有90多家。

  据报道,1995至1999年间,西坪铁观音在国内外拍卖市场上屡创新高。100克铁观音茶叶分别以3.4万到11万港元成交。

  2006年底,西坪镇人口还不到6万人,而全镇茶园面积达到2467公顷,茶叶总产量为3430吨,社会销售总产值达到3.96亿元。镇里90%以上的人口从事与茶相关的工作,茶农的茶业收入比2004年增长20%以上。2008年,全镇农民人均纯收入7310元。

  王玉梅回忆,最繁华的时候,各地的商人、游客蜂拥而至。镇中心街道上迅速开起了很多餐厅、民宿、旅馆,经常水泄不通。

  那是一段忙碌但幸福的日子。镇上的人们以茶叶为根基,生活跟茶汤一般苦后回甘。和很多小镇一样,这一代的孩子们渐渐长大,都外出工作、成家,就很少回来。

  回不来的还有以茶为荣的盛况。据《新民周刊》报道,2008年,泉州市茶叶实验室检测出西坪的茶叶农药残留超标。

  2011年,福建农林大学的一篇硕士论文曾对安溪县5个茶叶主产区做茶样农药残留和稀土含量进行调研,结果显示,过去两年间西坪茶区检出水胺硫磷、磷等7种农药。此外,西坪茶区的稀土含量也偏高,集中在2—3.5mg/kg。按照当年《食品中污染物限量》中规定的茶叶稀土含量≤2mg/kg计算,整片茶区的稀土合格率仅20%。土壤中稀土总量和外源喷施稀土元素,是乌龙茶稀土污染的主要原因。

  连锁反应之下,当地土地情况开始恶化。茶田结块,保证不了茶叶的质量,甚至长不出合格的叶子,也就没办法给供应商交货。随后,部分田园荒废,茶企倒闭,茶叶文化园、交易所人去楼空。

  生意不好做,有时一天下来都没有一个客人。为了养活两个孩子,夫妻俩弄了份副业,到镇篮球场附近支起了烧烤摊。那边夜里很热闹,“什么赚钱就做什么”,每晚从六点做到次日深夜两点,一干就是十年。

  当李阳们想办法用各种小生意支撑生活时,小青柑的需求在西坪出现。他们有的是家庭式作坊,几个人在家门口,将一捆捆小青柑解开倒入水中,泡好,挖瓤,取皮,等待专人回收。

  有的是转型做柑普的茶厂。有货时,招一些零工,一群人在厂里不分昼夜地挖果肉,文琴去年就是在茶厂工作。因为有设备,空间也充足,厂里接的货量更多。原先晒茶叶的竹匾,现在用来装只剩果皮的青柑。青柑烘焙干透后,再由专门的人负责将外地运来的熟普塞入,打好包装,销往外地。

  大概十年前,王玉梅的丈夫突发疾病,要靠外力支撑才能站立,每走一步都很艰难。镇上的赤脚医生说,这是风湿病。

  他们住在一栋自建的两层楼里,二楼基本荒废。为了方便生活,他们搬到了一楼右侧的小房间里:砧板、灶头在进门的左侧,靠墙;右手边的小门外是洗手间;斜对角有张一米二的木板床,铺着花色被套;对面是冰箱和简易的木制储物柜,中间一根柱子,就当作厨房和卧室的间隔。

  茶叶市场不景气,只能哪里缺人去哪里,什么都干一点。两个多月前,王玉梅找到了一份环卫工作,月薪不到两千元,而丈夫的止痛药每月就得花掉一千多。农村老人都要强,王玉梅从不主动向在外的孩子要钱,只能到处打零工养家。

  她每天重复着这样的生活:天蒙蒙亮,便起床准备早餐;凌晨四点多就一晃一晃地走下倾斜达到40度的砂石路,到一公里外的小学旁打扫卫生;中午还得赶回家做饭;直到下午四点半,才算结束一天的工作。

  福建人家庭观念重,热情好客。除了休息时间,家中大门总是敞开,欢迎路过的人随时进来喝两杯,顺便唠点家常。

  过去三年,居民们多次看到一辆辆宾利从外地开回来,车身贴满“泛茶”字样的招牌。去年6月,安溪县举办了首届“泛茶杯”武术邀请赛;今年过年,六斗村的村民们免费看了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。他们听说,烟花价值50万。

  金色外墙、白色招牌的泛茶店,在小镇陆续开张。多的时候,整个镇上超过十家,“大概隔50米就有一家泛茶店”。

  泛茶老板郑朝根是安溪当地人,一名自称郑朝根小学同学的男子说,当时人们认为投资泛茶产品“稳赚不赔”,几个月就能赚到一年的钱。他们笃信这家公司绝对不会出问题,只管投入就好了。他补充道,听说今年农历八月郑朝根会回来祭祖,经他投资重建的祖厝格外富丽堂皇,“不信的人半岛官网,都可以上山看看”。

  据多位当地人回忆,从安溪县到西坪镇的路上,以及西坪镇通往山上各个村落的村道上,曾经布满泛茶的广告。越靠近郑朝根的老家,山那头的六斗村,泛茶留下的痕迹越明显:六斗村的路灯上挂满了招牌,直至9月初,仍未被拆下。

  开始有人按捺不住尝试。秦安有一位朋友自去年5月开始投入100万,今年出事前,数字后面多加了一个零。

  今年2月,秦安先投了11万,到4月赚了37000元。金钱好像成了一串诡异的数字,不需要付出什么就自动翻倍。此时泛茶连续出了几个新产品,他没控制住,“就想着再赚一点点。”

  秦安奔走于这场金钱游戏时,他在工地搬沙的妈妈也听信了朋友的话,将仅有的一万多元存款,悄悄买了泛茶。

  在小镇每个角落的注意力和财富,都迅速被吸进泛茶之中。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,这是一条快速致富的坦途,可以放心加大油门,直达终点。

  秦安说,有些卖菜的商贩也凑钱一起买,一人出3000,到账再分掉。还有不少人拿着营业执照和没还完的房子去抵押,从银行和信用社拿到更多的钱,奋力一搏。

  “陌生人来家里说,买泛茶肯定赚钱,我肯定不信。那如果是你亲戚说呢?这种就是杀熟。”李阳回忆,亲戚原来骑自行车,一年后改开路虎了,“不心动是假的”。于是他和妻子掏光各自存款,甚至用个人账号在多个平台网贷。在互相没有商量的情况下,两人累计投入了120万元。

  李阳70岁的妈妈住在家里楼下,平常外出捡空瓶和纸皮,一个月只能赚几十块。同样地,老人也悄悄跟其他人一起合伙,买了差不多一万块。

  到了四、五月,镇上入局的人越来越多,都是从身边拉人头,朋友半岛、亲戚,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,互相介绍,彼此怂恿。买泛茶似乎成为一件“正确且聪明”的事,“不买别人都说你是傻子。”很多人都这样说。

  他们眼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朋友入局之后赚得盆满钵满,于是一个个自愿跳进这个漩涡,并将它进一步往四处扩散,将自己的家人朋友都拉了进来,直到被淹没。

  一位安溪的出租车司机回忆,今年三月,路边的泛茶店悄悄改了名,变成了“六斗茶”。有一天他拉了位60多岁的老奶奶,老奶奶在车上打电线多万的利息一并打到她的卡里,她拒绝了,说自己多借了120多万,凑够200万再投下去。

  他忍不住插话,提醒店铺改名的事,“我说你不要再投了,(钱)能拿回赶紧拿回来。”他拍了下方向盘,语气激动起来,“可她不信,她很生气地说,你一个开车的,懂什么?”

  多位投资人都说,当地人少则投了几千、几万元,数十万元最常见,甚至有上百万、上千万的人。这些数字是他们的全副身家。

  这场席卷整个镇子的狂热骤然收场,小镇居民很无力。他们想不通两件事:为什么当初自己会一时冲动,不惜借贷也要把所有的钱砸进去;以及,为什么老乡会骗老乡?

  泛茶暴雷事件,给小镇造成了连环打击。镇上大都是自建房,盖房子是每家每户的头等大事。文琴和秦安都盖了房子,但因为钱都亏了,没装修完,空荡的家里只有简单的几样家具,不知道要几年才能填满。

  现在的夜里,西坪镇上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走动,附近商铺大门紧闭。当地人都说,以前凌晨三点,还有很多人在街边吃夜宵、喝酒。现在顾客没了,天一黑,饭店就都早早打烊。

  有老人想不明白,存了一辈子的钱,怎么突然这么没了,吃不下也睡不着,半夜起床走上山,到郑朝根老家门口,想找寻积蓄的踪影。

  从小镇的市场出发,盘旋到半山腰,要留神才不会错过路口。途经的数个村落散落山间,自建房沿山路站立,像遗留在此的独居老人。偶尔有坐在家门口眺望山下的人,不时搭话:有没有买泛茶?答案几乎都是肯定的。

  他们只有在极度疲劳的时候才能睡着,不到几个小时,又像在噩梦中醒来,“闭上眼想到那么多钱,怎么可能睡得着。”

  许多年轻一点的人背上了,“以前我们没有负债,只是生活水平低了点;现在什么都没了,还背一身债。”李阳和几位朋友坐在店里叹道。

  秦安愿意晚一点拿回自己的钱,他希望优先将本金归还给弱势群体。年轻人还有重来的可能性,但秦安看了太多不知道能怎么做的老人,他们起初还能用零工填补生活,现在只能叹气认栽。

  王玉梅还是每日凌晨四点多出门,下工后回家照顾生病的丈夫。她没有智能手机,泛茶是托女儿买的。她的女儿在安溪成了家,有两个孩子。女儿把每天凌晨四点多起来包饺子攒的钱,加上东拼西凑的借款,投了160万,同样血本无归。

  每件事都要钱。孩子们各有自己的家庭,她不想给孩子添麻烦,不敢问女儿更多的细节,也不敢跟另外两个孩子说起这件事。

  想起接到王玉梅哭着打来的电话,“女儿哽咽着跟我说,觉得自己是罪人,但她也有一个大窟窿都顾不上。她不敢回家看父母,什么时候有钱,什么时候才敢回家。”

  艰难的生活还得继续。李阳说,得收拾心情,过几天重新出摊,“能挣一点是一点。”他的妈妈也开始收集塑料罐贴补家用。

  情绪最稳定的,可能是王玉梅的丈夫。他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,妻子煮什么就吃什么。他没多想将来,因为早就失去了寻求改变的气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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